律师选择了我

律师选择了我

当我在冀南一偏僻山城做了几件漂亮案子后，名声开始躁动。我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中专教师成为了当地的一位知名律师。大学毕业后六年的压抑似乎一下找到了宣泄口，一发不可收拾。蛰伏多年的“野心”空前膨胀。2001年12月我突然做出了一个冒险的决定：辞去公职，进军省城。当我的妻子被我劝服勉强说服后，我即乘其还未后悔时，以气吞万里如虎的气概、风卷残云般地办妥了辞职手续。或许也是在促使自己走向“恨之晚矣”的不归之路。

只身投入人才济济的省城创业，我没有太多的犹豫与担心，因为石家庄曾是我放飞梦想的地方。我的不俗表现曾于1994年渲染了省城高校的天空，时任河北师院树人社副社长的我披挂上阵，逐鹿河北省会大专友谊辩论赛的“最佳辩手”的席位，并获得了不菲的收获。记得河北师院举行的一场校内选拔赛中，我以压倒一切的优势获得了该场次的“最佳辩手”称号。当时我不是没有要单膝跪地、俯首扬拳、一声长啸以泻胸中豪情的冲动，而是因为我已心仪已久的一位同学激动得涨红了脸，在拥挤的人群中使劲地向我招手示意。她的热烈的目光一下子让我中电，身不由己，我还没来得及向报以热烈喝彩的观众致以从容的谢意，便和我的同学置身到了灯火阑珊，人影依依的另一番境界中去。赛场上的热浪显然还在我们胸中泛滥。她那因兴奋而熠熠生辉的眸子里蕴涵着的意味使我不忍错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滚动着的激情顺势泛滥，便获得她的倾城相许，月色朦胧，都是月亮惹得“祸”！

出色的口才可以成就一名优秀的律师，以上实践也证明了出色的口才可以赢得少女的芳心。所以我在为芳心尽收而窃喜时，同时也隐隐地感到一些不安。我可以理解比我帅气得多的哥哥的“难言之隐”，由于不善言辞，从15岁开始搞对象的他“屡试不第”。尽管屡败屡战，可战绩惨淡，已过而立之年经历两次失败婚姻后，至今虽仍寻寻觅觅，但口才的“先天”不足妨碍了他难有惊天之举。资质基本相同，起步也完全一样的同胞兄弟，后来发展悬殊甚距，不能不说是机会不均所至。小时候，我们每凡看过一场难得一次的露天电影后，我们几个兄弟便都兴奋地向别人复述电影中的精彩片段，而我与五哥争说最激烈，结果总是哥哥的频道被关闭，由我这一个频道独家播报，期初哥哥还对遗漏的情节时不时的补充，提醒，后来干脆也当起听众，缄口不语。我俨然中央台一般天马行空。现在哥哥提起这件事还耿耿于怀呢！所幸他认识没我这么深刻，不致将全部恋爱、婚姻失败迁怒于我。在获得了大家庭的独家经营权后，我大力拓展业务范围，开始逢事必叙，逢书必讲。同时，为获取充足的谈资，我开始仔细观察生活，苦心拜读文学作品，终而铸就了后来的最佳辩手的辉煌。而哥则萧条的多，忍受着门前冷落鞍马稀的落陌，开始寡言少语，又经历了几次挫折，在一段时间里几户要遁入空门，终日双手合十，坐禅入定。

当我在家庭和学校拥有了语言上的优势时，我便拥有了向人生目标进攻的据点，于是便勾画出许多与语言相关的色彩绚烂的梦。作家、演说家……而律师也在其中之列。小时候所能获取的律师形象只是从电影中得到的一个“头戴假发套，大腹便便、正襟危坐的洋鬼子”形象。当时虽不喜欢那种不伦不类的滑稽模样，但是那种唇枪舌剑、气贯长虹的风采还是深深地嵌在了我的心里。神往归神往，但限于当时的社会背景也仅此而已。我不可能有明确的奋斗目标，也不可能遵循成功律师的轨迹向前发展。当时身边但凡有沾染一星半点法律知识的人，便被当地老百姓奉为律师。最可恶的是那些人也竟以律师自居，他们的那副德行实在与我向往的律师相距甚远，不由得我对中国的律师大打折扣。我的律师梦城了我童年时构筑的空中楼阁，虚无缥缈，就想每日踅回土谷祠的阿Q心驰神往地品味一下他的心中女人一样，是一种奢侈的享受。渐渐地，由于可望而不可及便乏味了。在一个跳动出龙门就为至高无上目标的农民家庭里，未走出黄土地混口饭吃便想跨入上层社会，当一名受万人景仰的律师，那无异于战争摧残下食不果腹的伊拉克难民。向往传说中的阿拉丁神灯。我的律师梦一度搁浅。

我循着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孩子的成长轨迹艰难发展。小学、中学，最终有幸升入大学。我和其他来自农村的同学一样惊羡于大学的民主、自由、向上的学术气氛和罗曼蒂克的爱情氛围，小农意识开始作祟。封建社会的农民把“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作为生活的理想境界。而“事业爱情双丰收”则在当时的大学校园里成为封建农民后裔追求目标的绝好翻版。于是，抽烟，喝酒，打麻将，谈对象成了大学的经典内容，似乎不精习以上内容就枉上大学一趟。学习仅限于维持温饱的水平。“60分万岁，61分浪费”的提法，在当时的大学校园里颇有市场，何况绝顶聪明的天之骄子们经历中学的严酷砺练，再对付大学的考试简直是小菜一碟。每凡期末考试只消用一个星期的狂轰滥炸的学习准备，便可万事大吉。起初我也像穷的丁当响的阿里巴巴一下子进入珠宝遍地的神奇山洞一样，无所适从，可待镇静下来之后，还只是背走了少许的宝物，倒并不是因为我不贪婪，而是中学就开始早恋的我和女友搭乘爱情直通车直抵大学。压缩了大学时我对别的女孩的心有旁骛。大量的盈余时间无法消费，便和那些无情可悦的另类们聚在一起，指点江山，激扬文字。风风火火组织社团，热热闹闹开展辩论。表面的轰轰烈烈掩去了内心的寂寞与空虚，而且尚不自知。童年时的伟人梦似乎找到了适宜发展的土壤，开始剧烈膨胀。律师梦不知被压缩到了哪个角落里去。一种舍我其谁的英雄气概，常使得我以救世主自居。言必为国计民生，以至于要陈言上书直列时弊。早将“肉食者谋之，何间焉”的祖训，忘得一干二净。直到大学毕业时我才如梦初醒，那些平日里为我们所不屑的同学们，相当一部分美梦成真，或留校、或留市、或转行高就，手持派遣证，身伴佳丽，其喜洋洋者矣，而唯独像我这样自诩为才子派的人不可逆转地要发配为原籍时，才发出哀叹“毕业的丧钟为谁而鸣”。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

最难忍受的是我的恋人将赴远深造，日后注定前程似锦。而我则终点又回到起点，再度返回我那贫困的小山村，当一名人民教师。现实的差距无异于王母娘娘在我们之间划了一条不可逾越的天河，在分手前的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们一夜相对无眠，我在极度卑微的感觉里，律师梦又飘渺地显现了，她成了我的一根救命稻草。我嗫喏着：“倘若我能获取律师资格，我才有在大都市拼搏的机会和资本，那时候我还会回来的。”我怕连自己都难相信。因缺乏底气，我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一向沉溺于中文研习、务虚论道，要转攻一窍不通的法律，弃文从武，能行吗？

上大学与参加工作的断层使我难以忍受，而偏居一隅的中学气氛更令人窒息。偏狭自私，死气沉沉的工作环境，整个一坟墓似的，活着的人与死人没什么区别，唯一多了一口喘息的气。我离群索居，郁郁寡欢，以此想保持自己心中的一片净土。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报纸上获知全国八所高校招收非法律专业的法律硕士研究生，欣喜若狂，兴奋得好几天都没睡好觉。相对于律师考试来说，考研是一个更稳妥的途径，倒并不在于它级别有多高，而在于它能更快更便捷地将我带开这个不死不活的阴暗地带。于是我选择了中国人民大学，不顾一切地要搭上这趟快车。以至于我的人事单位给我开心横加阻挠时，我毫不气馁。在凄风苦雨中往返穿梭，苦苦求告，终劳而无功时，外在的阻力也只能激起我更大的决心，我像一个憋足气的皮球压得越猛，弹得越高。

接下来我开始了我的第二次大学学习，刻苦程度比真正意义上的象牙塔内的学习有过之而不及。妻子也投身到帮助我考研的热潮中去，包揽了一切家务，不遗余力地支持我攻读法律。为此，我们决定推迟迎接孩子到这个世界上来，小家庭的一切都纳入了考研战时轨道。重新开辟一个自学专业，参加研究生考试，难度是可想而知的。好在第一年考试成绩给了我不少信心，我仅以英语二分之差而与研究生分数线擦肩而过。我们感觉虽败犹荣。我似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第二年卷土重来，却出现了前进中的曲折，成绩比不得第一年。倒是中国人民大学在后来给我寄来的一张录取通知书给了我些许安慰，但由于我们当时银根吃紧，支付不起高昂的学费，我被迫放弃了这一机会，为了迎接第三次考试，受高人指点我决定与导师联系。我选择了一个良辰吉日，背着家乡一包金灿灿的小米专程赴京请教。不想也只是得到了导师的5分钟接待。导师除告知我应在英语上强化学习外，再就没有授权给我别的有价值的考研秘笈，而英语的重要性几乎是人所共知的。但膨胀的虚荣心当时并没有使我感觉太多失望，我就像一个小人物有一天受到了大人物热情接待一样，沾沾自喜。接下来第三次考试，我以总分超线16份的情况下，又因英语二分之差，再度与研究生录取失之交臂。几次考研失败，皆因英语而功亏一篑。这令河北师大外语系毕业的妻子确实汗颜不少，而我怎么样就不开此窍呢！与英语九段高手的妻子入则同室，寝则共眠，耳濡目染也该有所长进。俗话说“要想会与师傅睡”。可似我这等悟性的人则只能得出反证。妻子芳名茶叶，历久弥香，有学友戏谑我这白开水，愣是泡不出茶香，谁让我茶道不精呢！

三年的考研消耗了我大量心血，中间又发生了太多的变故。学校领导不知哪根神经发出了错误指令，指使教研组不准聘我，使我身处落聘的难堪境地。而我的Baby的不期而至，使我乱中加忙，而最令我头疼的则是我的妻子“倒戈”。妻子不再相信我编制的宏伟蓝图的那套鬼话，她抚持我那么长时间不见起色，她便断定我是个无花果，开始对我丧失信心。在我们那个贫困山区，像妻子这等高材生无异于一只金凤凰，下嫁我这等寒门委实委屈了她，何况她还忍受丈夫被讥笑的阴风冷箭。相比较，与她一同毕业成家的女同学则风光得多，她们的男人不是升官、就是发财。我简直就是一个自负的瘪三。妻子的倒戈使我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欲进不能，欲罢不忍。我算是真正体会到了曹孟德当年“食之无肉，弃之有味”的鸡肋感觉。所不同的是连个恃才放旷的杨修都没有。继续考研将面临家庭、单位、经济、自身方方面面的压力，势如强弩之末；若放弃考研，多年自学积累的法律知识则会前功尽弃。纵使自己有浑身武艺，只要没有在“英雄榜”上排个座次，贴个标签，在现代这社会，即使是李逵也不还照李鬼一样被打吗？贴个什么标签呢？我和妻子在经过艰苦的谈判之后，同时都想到了律考，于是我再一次张帆待发，经历了整整一年的苦学，终于驶进了律师的港湾。

在等待律考分数揭晓的这段日子里，我们学校作为县里的一个试点，进行人事改革。所有中层领导岗位向全部老式敞开，中层领导全部竞聘上岗。这给了我一个牛刀小试的机会，我未及顾虑，便瞄准了级别最高的岗位，轻装上阵。在60多名参赛者当中，我以笔试第二、演讲答辩第一、总成绩第一的战绩独占鳌头。在我挥洒自如的即兴演讲时，我像磁石一般紧紧地吸住了全场人的惊奇的、专注的目光。他们合不拢的嘴，止不住的掌声，给了我充分的认可。我的演讲答辩成绩无可争议地在全部参赛者中遥居首位。至此，校长助理的岗位应该轻松搞定，似乎非我莫属了。但接下来群众打分。在场的评委没有公开结果，突然提前结束，草草收场。我忐忑不安地度过了一个难眠之夜。第二天上班不久，我便在一公示栏中获知竞聘失败的消息——仅以0.6分“微弱劣势”败给了我的竞争对手。我感觉到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愚弄，泪水夺眶而出。寒风凛冽，我再一次饮恨职教中心。接下来，组织部科长来了，文教体委的两个主任来了，组织部副部长也来了。他们苦口婆心地做我的思想工作，我也答应了他们息事宁人的要求。这倒并不是因为他们的思想工作做的如何高明，而是由于我律考分数上线的消息来了，我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受了别人的欺凌突然看到了自己父亲过来一样，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

2002年7月